第397篇 与你必见辽阔之地!
(其实我喜欢的是这首曲子的伴奏)
我们站在这个荒凉的世界上
我们是二十世纪的众生骚动 在他的黑暗里
我们有很多情感 却无处归依
我们有很多声音 却没有真理
我们来自一颗良心 却各自藏起
----《隐现》节选 穆旦
这是来自诗人穆旦的长诗《隐现》中的一段。穆旦在1947年写下这首长诗的时候,对于前途和命运在内心中是有隐隐的担忧的。在此之前他随着中国远征军出发奔向莽莽丛林。穆旦作为一位“生还者”用他最擅长的方式---诗的方式记录了这次漫长的行军。我们现在读到这首诗时,只会对这位投笔从戎的中国远征军的战士致以敬意,不过对于穆旦来讲,这个经历也为他后来的不幸埋下了种种的伏笔。对于一位诗人来讲,他的诗还是留下来了。他说过的,未讲的,都保留在这些诗歌里。那些无名的野花也同样开在穆旦的头上。
在阴暗的树下,在急流的水边,
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无人的山间,
你们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
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
那刻骨的饥饿,那山洪的冲击,
那毒虫的啮咬和痛楚的夜晚,
你们受不了要向人讲述,
如今却是欣欣的树木把一切遗忘。
过去的是你们对死的抗争,
你们死去为了要活的人们的生存,
那白热的纷争还没有停止,
你们却在森林的周期内,不再听闻。
静静的,在那被遗忘的山坡上,
还下着密雨,还吹着细风,
没有人知道历史曾在此走过,
留下了英灵化入树干而滋生。
-----《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祭歌部分 穆旦
很不幸,我是通过中国远征军的故事才知道穆旦这个名字,而有关中国远征军的故事叙述中如果出现抒情的部分,一定少不了穆旦的诗作。穆旦在近代被人们重新记起来,还是在上世纪80年代,现在读穆旦诗作的人不多了。可是好的东西不会随着时光流逝而消亡,就像历史一样,中国近现代史的模糊不清可能让人遗憾,不过那不重要。历史,总要等着沉淀、澄清之后才好看。在模糊不清的同时,我们可以在小说、诗作和人的生平中去拼凑历史,即便那样的历史可能不像官家那样的大气磅礴,却是人味十足的东西。
穆旦参加中国远征军时年二十四岁。这一段生平可以在穆旦评传中可以略见一二,见惯残酷的人,对于这样的往事多半是不愿意回顾的。我也只能查阅了一些穆旦的诗作去理解这个人,穆旦有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是默不作声,在那段岁月里,他成为“历史反革命”。在1975年之后,穆旦又可以继续写诗了,不过命运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在1976年,他写了这样一首诗:
我穿着一件破衣衫出门,
这么丑,我看着都觉得好笑,
因为我原有许多好的衣衫
都已让它在岁月里烂掉。
人们对我说:你老了,你老了,
但谁也没有看见赤裸的我,
只有在我深心的旷野中
才高唱出真正的自我之歌。
它唱到,“时间愚弄不了我,
我没有卖给青春,也不卖给老年,
我只不过随时序换一换装,
参加这场化装舞会的表演。
“但我常常和大雁在碧空翱翔,
或者和蛟龙在海里翻腾,
凝神的山峦也时常邀请我
到它那辽阔的静穆里做梦。”
------《听说我老了》 穆旦 1976年4月
我甚不幸,我也是上周才看到这首诗的,读到这首诗的时候,我会努力的想象一下穆旦在丛林中行进时会是什么样?他见过我们都未曾见过的景象。在过去的岁月里,这些景象可能一直活在他的记忆里,在那些景象之后,生活中的种种遭遇可能都不算什么了。亲历滇缅大撤退,经历了震惊中外的野人山战役,于遮天蔽日的热带雨林穿山越岭,扶病前行,踏着堆堆白骨侥幸逃出野人山。与穆旦一样经历过这些人在穆旦晚年时可能剩余不多,他们见识过的残酷与死亡,对比他们在余生所见识的或许不值一提。我想穆旦在这首《听说我老了》的诗作里,写下来的也是我们未曾见过或是不曾想象过的景象。区别在于他是亲历者,而我们只是听说者。
穆旦在1945年之后的诗作里,我们会常常看到旷野、丛林、山峦这些词语,而那正是他要告诉我们的故事要素,可惜的是,我们有点难以理解。那种踩着累累白骨噼啪作响的脚步,不是哪个轻易能想象的到。穆旦在1976年的《智慧之歌》里就有对自己的嘲弄:
我已走到了幻想底尽头,
这是一片落叶飘零的树林,
每一片叶子标记着一种欢喜,
现在都枯黄地堆积在内心。
有一种欢喜是青春的爱情,
那时遥远天边的灿烂的流星,
有的不知去向,永远消逝了,
有的落在脚前,冰冷而僵硬。
另一种欢喜是喧腾的友谊,
茂盛的花不知道还有秋季,
社会的格局代替了血的沸腾,
生活的冷风把热情铸为实际。
另一种欢喜是迷人的理想,
他使我在荆棘之途走得够远,
为理想而痛苦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看它终于成笑谈。
只有痛苦还在,它是日常生活
每天在惩罚自己过去的傲慢,
那绚烂的天空都受到谴责,
还有什么彩色留在这片荒原?
但唯有一棵智慧之树不凋,
我知道它以我的苦汁为营养,
它的碧绿是对我无情的嘲弄,
我咒诅它每一片叶的滋长。
-------《智慧之歌》 穆旦 1976年
我实在不幸,这诗歌我顶多只能从字面去看看,再也无法细究。这首诗里包含的愤怒以极其平静的方式讲述出来,的确,对于穆旦来讲,他也深知自己“走到了想象力的尽头”。不过在这种愤怒的底色中,我没有看到一丝求饶。
这些诗读起来都容易理解,但若不了解穆旦的生平,那么这些诗作中疆域所抵达的部分就减少了一二分。我引用的诗作从上世纪40年代到70年代,横贯了一个人最好的岁月,不过对于一个人来讲的好岁月,不代表可以拥有一个与之匹配的好生活。即便才华横溢、赤子情切,都有可能被时间和生活冰封起来,唯独留下记忆中残存的热情和诗记录下时光的斑驳。这一点就像穆旦的家族一样。
穆旦的家族属于浙江海宁查氏一门,穆旦将“查”字上下拆解开来,一个“木”字和一个“旦”,也有同音像“暮”与“旦”一样,不过照这个字面来理解,就像穆旦那个时代的大部分一样,都是在长长黑夜里需要前行了许久许久的时光,心里面却总有对“旦”的期许。在那个漫长的黑夜里,他们见惯了死亡。
穆旦属于“北查”一门。这族人是从海宁查氏分出去的,离开江南去了北京,多经商致富。在“南查”这一门中,穆旦的表兄弟是金庸。不过穆旦和金庸这对表兄弟从未谋面。金庸也是将名字中“镛”字左右拆解开来。金庸除了是一位作家之外,也是一位商人,而且颇成功。浙江海宁查氏是望族------“一门十进士,兄弟五翰林”。诗书文宦门户。不过在49年之后凋零了。金庸的父亲查枢卿毕业于震旦大学,受过西式教育,家有良田,1950年开始的镇反运动中,他因是大地主被判处死刑,即时枪决。后来该案平反撤销,海宁人民政府宣告查枢卿无罪。金庸致信当地政府书信中这样说:“情况复杂,多承各位善意,审查30余年旧案,判决家父无罪,存殁俱感,谨此奉书,着重致谢。”
现在再回过头去看海宁查氏的故事,只能当作一段轶事去说说了。几辈人百年经营才会有这样的一个家族,调落了就不会再有了。所以“旧时王谢堂前燕, 飞入寻常百姓家”这样的诗句不是诗人一时兴起,而是对于史实的具体叙述。只不过我们当诗读了罢了。
我们现在读金庸的作品,尤其是有关描绘江南的段落里,都可以看到作为“南查”族群中的一员金庸的记忆:
只见远处一条白线,在月光下缓缓移来。蓦然间寒意迫人,白线越移越近,声若雷震,大潮有如玉城雪岭,天际而来,声势雄伟已极。潮水越近,声音越响,真似百万大军冲烽,于金鼓齐鸣中一往直前。月影银涛,光摇喷雪,云移玉岸,浪卷轰雷,海潮势若万马奔腾,奋蹄疾驰,霎时之间已将白振全身淹没波涛之下。但潮来得快,退得也快,顷刻间,塘上潮水退得干干净净。
------《书剑恩仇录》 金庸
这些记忆不似金庸在其作品中对于苍茫大漠、浩瀚长江与诡异西南那般有文字上的铺垫,在金庸笔下的故国景物多来自于在香港格子间的想象与铺陈,那些景物是“神游”故国之后的余味,金庸笔下的武侠内容是“神游”之后的流亡,也就在那些武侠作品中,金庸才可以“回家”。
想比较,穆旦就没有金庸那般有些“运气”了。他的“好运”似乎在中国远征军那一段经历中已经用完了。在随后的岁月里,穆旦身后的“北查”一门也面临与“南查”一门相似的命运。这个家族的南北各支人丁调落和各异的经历,都不能再为这个家族添加更多的荣光了,恰恰相反,在很长的时间里,家族的往昔荣光可能是他们刻意回避的内容。
金庸在武侠作品里的“故国”中流亡,而穆旦无处可去,也只能在诗作中找到精神流放之地。这种颠沛的流放没有形成文字,只有在暮年时穆旦的诗作里可以看到始终处于“流亡”境遇的魂魄。这是我在阅读穆旦诗作----尤其是晚年诗作时可以直接感受到的那部分内容。
作为诗人的穆旦以特有的独特的纤细的触觉,可以让他提前感知即将到来的命运,却无法说破内容到底如何。作为作家的金庸以其缜密的思路和家学的功底,为自己的故国用文字搭建了一道记忆的长廊。在这长廊里,人生和历史真真假假掺和在一起,到最后往往分不清楚哪些为真,那些是假了!
对于海宁查氏一门的故事是从穆旦开始说起来的,不过我对于穆旦的认识也只能停留在他的诗作上,对于他的诗作,可以当成历史的隐喻来看,就像我们阅读上古的历史记载时,总会看到民歌一样。穆旦的生平几经波折,而这个人在诗作中却没有怨气,他所吟诵的仿佛与平生的个人痛苦没有太直接的关联,他的视角更多的还是在人本身这个问题上。
有些人的确见识过大多数人平生都未曾见过的景象。这些见识过的人,似乎对人世间的纷争失去了兴趣,他们身处争斗之中,或是作为旁观者观看这些争斗时,总是平静的如同老僧入定。
这种平静,是一种提示!至于这种提示中隐藏着什么道理。天知,地知,你我不知!想知道的人,就在穆旦的诗里面找吧!把海宁查氏的旧事和属于“北查”的穆旦、属于“南查”的金庸的过往梳理一遍,一部中国现时代大历史中的微观历史就呼之欲出了。然后,我们把一切原因和解释都归结为“大时代中变乱激烈”。
等时间再久一点,穆旦的诗或许还是会被翻出,我们也会再次站在高高的山岗上,念出“坐在山岗上我静静的流泪”的句子,只需要,静静地.....
这世上有那么多人,
可是他们不能陪着你回家。
—— 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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