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于潜台词
越早承认越好

越早承认越好

有一种普遍的大众印象:人是有力量控制自己的,起码上等人该当如此。有很多课程教人这种「控制」的技巧。它们说服你相信,你之所以不够成功/幸福/有性吸引力,都是因为对自己太放纵。如果你不想就此堕落,你就必须学习自控术。比方说,控制情绪的三种思路、八大技巧、五十条小贴士、两百页屁屁踢。这些知识其实我也讲,但我也不能因此变得志虑专纯,心无旁骛,情绪来了也还是逃不掉。我们必须承认,发生意外会紧张,遇到不公平的事会愤怒,失去所爱会难过,这恐怕是人类的本性,无须努力,也努力不了。至多可以控制情绪的表达节制点,少一点破坏性。比如说,生气就生气好了,但不要挥拳头打人。能收住拳头,就很难得了。

人同样也无力操控自己的想法。你无法禁止自己在接下来的一分钟内想到白色的熊,绿色的兔子,或者粉红色的大象。有一些想法会时不时地往脑子里钻(intrusion),还有一类想法更要命,来了就会黏上(obsession),甩都甩不掉。

情绪、想法都不好控制,我们最能控制的貌似是身体行为。对这一点,大多数人都很放心:起码我想动一动胳膊,我就真的可以动胳膊,行为总是老实听话的。但有时,我们发现行为也不那么乖。比如,我今天想写论文,结果我可能玩了一天游戏。一些人可能会辩称:这算不上反例,这只能说明我今天其实「不想」写论文,是司令部的指令前后不一,而非身体抗命不遵。这话有道理,可是问题仍然没有解决:我很可能根本没办法「想」写论文!因此在写论文这件事上,我仍然是无力的。

我在清华接触的大学生,常常会从道德的视角审判这种无力。「是我没有养成努力的学习习惯。」他们说,很羞愧地低着头,觉得是自己不争气。我问他们:「那努力的学习习惯是从哪里来的?」他们就很迷惑,好像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你看,如果我想买东西发现钱不够,我知道到哪里解决这个问题:去银行取钱,找人借钱,工作挣更多的钱。但是如果我想写篇论文发现「自控力」不够,或者叫毅力、意志力、学习习惯……什么都好,谁能教我该怎么办?读一遍小学《思想品德》课本会有用吗?还是需要掌握一套神秘的方法,照着修炼来补充这种技能点?这些技能点当初忘了分配给我吗?因为爸妈的基因?现在吃药是否还可以补救?


既然我们的主观意志无法为一件事做主,从道德角度施压就没有作用。一个人淋了雨吹了风,感冒了,我们责备他「你好好反省一下,为什么要得病?是不是对自己要求太松懈了?」,这显然可笑。我们太高看自己的「理智」了。再怎么自律的人,也没办法指挥自己的免疫力,让自己不去得病。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而心理学家多年来的工作,则证明了在感知觉、注意、记忆、推理,甚至决策判断等一般被认为「显然该归理智管辖」的领域,理智也管不了那么多。这就不太好接受了。

限于篇幅,这篇文章不打算详细列举上述方面的证据(这方面科普读物很多,最著名的当属诺奖得主卡尼曼教授的《思考,快与慢》)。对这些结论,不同的心理学家也有不同的理解。乐观者(比如卡尼曼教授)仍然相信「有意识地加以注意」的作用,而悲观者认为人从根本上就无力摆布自己。最极端的一个比喻是:理智就像一个小孩在电玩城里不投币地「玩」赛车游戏。他转动着方向盘,自以为「驾驶」着屏幕上的车辆,事实上只不过是在看一段独立于他动作之外的演示动画而已。他想着:「嘿!我得左转了!」同时,屏幕上的赛车也向左转去。——虚幻的操纵感。

这种猜想当然过于离奇,彻底颠覆了理智自以为是的首脑地位,但也不是毫无道理。无论如何,我们起码要承认:「我」,或者「我」的理智(要么叫做理性,有意识,此刻能觉察到的一切思维活动)的力量远不如想象中的无所不能。尽管有无数大师、无数课程鼓吹,可以有办法帮助你「增强」这种力量,但如果你问我的话,我的回答是:永远别指望「我」能够指挥自己,无论情感,想法,还是行为。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感觉到社交很有压力,后来我把社交焦虑作为我博士论文的选题。我几乎研究过现有的一切克服社交焦虑的方法,我一度相信自己可以摆脱这种焦虑。但现在我倾向于认为,我恐怕一辈子都得与它作伴。外人看来,我过得还不错,可以毫无障碍地与人交流,甚至可以讲几百人的课。但那只是因为我对我的社交焦虑已经很熟悉了,我大概知道「它」会给我带来哪些影响,也知道如何让「它」少添点乱。当然,如果它非要给我添乱,也只能由它。所以我会尽量少去人多的聚会,如果非去不可,就找一个人少的角落躲着。这是我和我的老伙伴达成的妥协。

这种态度,跟匿名戒酒会(AA)的总纲有些相符。在这个全世界最著名的对抗酒瘾的组织里,每一个成员首先需要接受:我们对于酒精无能为力(We admitted we were powerless over alcohol)。这是十二步法(12 Steps )里的第一步。

最初接触这句话的时候,我觉得它太悲观。并且我无法理解,一个对抗酒瘾的组织,为什么从第一句话开始就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后来我慢慢明白过来,这个观点既不悲观,也不乐观,它只是如实地阐述一个事实而已。一个人相信自己「有力量」对付酒瘾,或者说,他努力「控制」饮酒的行为,但他的努力不过是在从对「失控」的恐惧中获得能量。随着「控制」的时间增长,恐惧越来越弱,想要喝酒的愿望越来越强,临界点的到来只是早晚问题。「控制」本身就包含了「失控」。

之所以对每一个「控制」都加上引号,是因为「控制」只是一个虚构的概念。世界上并没有一种有形的力量,叫做「控制力」。我对你说:「喂,看这里!这里。」可能你马上看了一眼。这并不是因为我对你施加了「控制力」,只是因为你信任我,决定配合我的指令而已。所以这只是我们双方关系中产生的一次互动,两个人同样是不可或缺的角色。如果我忽视了你的付出,洋洋得意地以为自己练就了神功,那么下一次你完全可以不鸟我说的任何话。于是我会发现:我其实对你无能为力

对于那个玩游戏机的小孩,他旋转着方向盘,屏幕上的汽车也「好像」收到他的指令一样变换着方向,于是他误以为:「啊哈,就是我在控制!」但是有可能,下一次他再旋转方向盘的时候,发现这辆车不听他的使唤了!如果他能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原来游戏机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有自己的脾气,不是他说了就能算的,他就可以及时调整与这台机器的关系。例如,投币,就可以哄顺机器陪他好好玩五分钟。如果小孩不能意识到机器是独立于自己之外的另一个存在,他固执地以为「它就该听我的」,他就会不停地折腾那个方向盘,扭动!一次比一次用力!运气好的话他可能会自以为夺回了掌控权,运气不好他就会说:机器坏了。——通常会运气不好。

一个试图自控的戒酒者,痛哭流涕也好,赌咒发誓也好,其状态和折腾方向盘的小孩并没有什么不同。站在局外人的角度,我们能看到酒瘾背后:他的痛苦,他的隔离,他乱七八糟的家庭关系,他无处诉说的罪恶感……这些更错综的问题或许才是真正的幕后推手。而作为局内人的他如果一再坚持:「我能控制我!只是因为我不够努力!让我再发力试试!」他便只能徒劳无功地捶打自己的脑袋,试图从那里面挤压出某种本不存在的力量来。他的态度非常投入,但我们对于结果不会乐观。

从这个角度来看,承认「无能为力」未必是消极。相反,它可能预示着更加积极的,富有变化性的应对。无力不见得就像一条死狗那样,瘫软在地,任人宰割,它只不过是字面意义上的:没有权力。这又怎样?这就是一个事实。早点认清这个事实有助于少走很多弯路。就好像天要下雨,我没有权力制止。所以我会带伞。

我没有权力制止我的社交焦虑。这是我跟它现在相处和谐的基础。

当我们说「控制」某物的时候,我们一般会默认这个东西是「我」的一部分。比如说胳膊。我们对胳膊的控制是这样的:中枢神经系统发出来一串指令,连接胳膊的神经收到并执行这串指令,然后胳膊就动了,随心所欲。但有时候,我们貌似能「控制」不属于「我」的事物,比如,足球运动员潇洒自如地颠球,好像球变成身体的一部分一样。但他们当然没有神经与足球相连,所以这种控制有别于前一种。

后一种控制依赖于不断的投入、尝试,以及日积月累的磨合。但所有这些都需要一个前提:我们得先承认这些东西不属于我们,我们才能充分探索并发展与它们的关系。儿童心理学家皮亚杰关于「客体恒常性」的研究演示了这一认识发生的过程:四五个月大的婴儿,会被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彩色玩具所吸引,表现出格外的专注。实验者在婴儿的眼皮底下,以某种方式把东西掩盖起来——用一块小毯子把玩偶盖住,或者把皮球滚到椅子下面。在东西被藏起来之前,婴儿能使自己和玩具联系起来,用手和眼对它们进行追踪,盯着它们,伸手去抱,等等。然而,一旦东西被遮住,婴儿与它们的一切联系顿时停止。并非失去兴趣,只要实验者移开遮盖物,婴儿又会双眼放光地伸出手……问题出在遮盖上,好像这些东西一旦看不见就等于不存在了一样。直到过几个月,十个月左右的婴儿,就能够形成这样的概念:即使看不见,这个东西也还是在那里。再当着他们的面藏东西就没意义了,他们会自己移开遮盖物。

这是一项关键的心理能力的发展,而这项能力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婴儿承认了一个玩具的客观「存在」。在此之前,他当然也关注过这个玩具,也在看也在摸,但对他来说,玩具是他的一部分,确切地说,是「婴儿—玩具」这个大我的一部分。什么属于「我」?什么不属于「我」?这对婴儿是十分模糊的课题。玩具出现在视野里,和脚丫出现在视野里,恐怕并没有显著的不同。

你现在没有看到你的脚丫,但你不会去找。——当然也可以找。你想看一眼它在哪,是什么样的。于是,这里出现了「它」。你去找它的前提是:先把它看成了「它」,一个有别于「你」的,独立的存在。你们之间才会有互动。如果是「你」不见了呢?比如,发呆走神,你会找么?找谁?这个问题无法回答,因为根本不存在找的对象。你什么都做不了。只有等你下一刻意识到:咦?我刚刚在想什么?这一刻你把「你」和「你的想法」分开来,然后你才能回过神,意识到刚刚有想法经过。

对于大一点的婴儿来说,他能去移开遮盖物,寻找玩具的基础,就在于他把「我」从「婴儿—玩具」的组合里分化出来了。从认识发生论的角度讲,这又是一篇大文章。但重点不在这里,而在于婴儿形成了这个意识:这个东西不是「我」。

只有他意识到这一点以后,他才可以在概念上使用这个东西(我看不见它,但它同样也是一个东西),并且在行为上更好地掌握(去寻找)这个东西。有趣的是,婴儿与玩具在认识上的掌控感消失了(它与我是各自独立的存在),但实际上他和玩具之间玩得更好了。我们甚至可以说,他比以前更能「控制」这个玩具了。而这种「控制」建立在看似矛盾的认识论前提上:我管不了它,它不是我的一部分。

分化带来了更多的灵活性,这是我想说的。当我们承认一样事物独立于我们而存在的时候,我们之间才能拥有发展关系,辗转腾挪的空间。《超能陆战队》里,套着怪兽盔甲的弗雷德被敌人抓住了四肢撕扯。快支撑不住的时候他意识到:「被抓住的只是我的装备,并不是我这个人」,于是他得以脱身。表面上我变小了,变得更无力了,但事实上我是变得更灵活了。原来的我「」这个东西,而现在的我可以「」这个东西。我「用」它的方式可以有一百种,当然了,也就可以「不用」。

承认玩具和「我」是两个东西,这很容易;但要承认我的酒瘾和「我」是两个东西,就会困难许多。「别找借口了!」这个社会的主流舆论会这样说:酒瘾是因为你不够自律,抑郁是因为你钻牛角尖想不开,社交焦虑是因为你太在乎别人看法,至于论文没写完?——显然是你懒。所以不要左顾右盼了,没有别的东西,只有你!不管你有怎样具体的痛苦,总会有雄辩的声音说:这只是因为「你」不够努力。

我们可能会卡死在这句话上:一切痛苦都是因为我们不够努力

问题可能刚好相反:我们只知道努力,才造成许多视而不见的盲区。一个好的领导者管理团队,可以得心应手。他不是湘西赶尸人,不能直接使用某种力量(领导力?)操控团队里的任何成员。但正因为他认识到自己并无魔力,他才会思考其中的规律,各人的诉求,如何调整不同的关系,摸索出好用的经验方法。外人看来,好像他掌握了某种「控制力」一样。而另一个人努力锻炼这种力量,却是缘木求鱼。


医学里有「带病生存」的理念:很多慢性病无法治愈,但一时又死不了。这时候就要调整与疾病的关系(而不是指责自己不够努力),比如,接受终生服药,就可以改善接下来的生活质量。艄公无法指挥风浪,骑手不能钳制烈马,不妨碍他们找到前进的节奏。我们总盼望掌控才能安全,甚至虚构出不存在的「自控力」。——有一天这个希望破灭了,人们不得不放弃对掌控的奢望,这对自恋是沉重的打击。但失望之后,我们才可以向艄公学习。「无力掌控」并不是绝望,不过是承认一个独立存在的对象而已。可能变成敌人,可能变成朋友,取决于「我」与「它」的关系。

而经营这段关系的前提,首先就是接受:我不是不努力,确实是管不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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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15-07-07 15: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