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盛，是什么让你写出这样的词？
七月盛夏的某个傍晚，我在斯里兰卡,坐在前往山城Nuwara Eliya的车上。
努沃勒埃利耶的夜色极美，行驶在盘山路上，万家灯火像星星一样点亮在周围，我的耳边是同伴们不绝的惊叹和赞美。
我听着歌，有些沉默。缘儿大约问了我一句，怎么不太兴奋。
因为我的耳机里突然放了一首《山丘》。
多少次我们无醉不欢
咒骂人生太短 /唏嘘相见恨晚
让女人把妆哭花了 /也不管
遗憾我们从未成熟
还没能晓得 /就已经老了
尽力却仍不明白 /身边的年轻人
给自己随便找个理由
向情爱的挑逗 /命运的左右
不自量力地还手 /直至死方休
我抬头，打了个寒颤。
我有些听懂了《山丘》的这段词。
身边是96年98年的妹子，她们激动的赞叹声此刻仿佛是浑然天成的背景乐。
我回想着，自己18岁时哪里会听什么李宗盛，哪里知道什么青春太短，相见恨晚。
但现在，我突然有好多话想告诉五年前的自己。
那一刻的心情难言。
并非难过，反而有一丝豁然的幸福。
这个世界真大啊。
我看着窗外的星星点点，这么对自己说。
原来，不喜欢听李宗盛，是因为听不懂。
“想说还没说的还很多 /攒着是因为想写成歌”
李宗盛的歌词简直是一部人生录。
《给自己的歌》
张艾嘉曾用寥寥数语概括了李宗盛的人生。
“在音乐圈里，才20多岁时大家就开始尊称他‘大哥’，但在家里，大哥的母亲到现在还是喊他‘阿宗’。阿宗送过瓦斯，考不上大学，写歌成名，做到滚石唱片的副总经理，结婚两次，离婚两次，生了三个女儿，这些都是不变的事实。我敢说李宗盛绝对不像很多男士那么早熟，他说他从小感情就比较迟钝，有点自卑，有点害羞，所以有点难搞。”
《给自己的歌》手稿
李宗盛曾将《给自己的歌》的歌词手稿捐献给音乐节以作展览，一张酒店的白纸上，密密麻麻记录着他的创作历程——“爱恋不过是一场高烧”到底用“不过”还是“其实”；是“不能原谅，无法阻挡”还是“当街行抢”；最纠结的莫过“我不过是想弄清原委”这句，备选项有“凋零枯萎”、“仍有余威”、“跟往事还有一腿”、“心里有鬼”、“分不清真爱是谁”……在细枝末节上反复推敲，寻求押韵，足见李宗盛遣词造句的文人工夫。
说来张艾嘉确是李宗盛的知己，早早发觉了大哥粗犷外表下，一颗细致入微而敏感多情的心。
2006年李宗盛“理性与感性”世界巡回作品音乐会的台湾首站，张艾嘉台上一句“所以你有没有爱过我”掀起波澜，前一秒尚谈笑风生的李宗盛当场语塞，事后笑言“因为录《爱的代价》时，你已经结婚，这张专辑就是我想着你而写的，想着你为何嫁给别人？”
都说李宗盛是个情种，可是能写出“我们的爱若是错误，愿你我没有白白受苦”这样词的人怎么能不招人爱？
《怀珠》
第一次听这首歌时，我直觉这太“李宗盛”了，尤其那句“碰上了谁不会 /不是吗 /偷来的才是宝贝”，隐约是大哥二十年前的语气，后来才知道《原色》这张专辑正是低谷期的杨宗纬同李宗盛磨合了整整一年的结果。尽管这一年里的杨宗纬饱受苛责，但单单一点便值回一万遍了——李宗盛说，《原色》里集中了他最好的作品。这绝对是一张值得单曲循环百十遍的专辑。
2012年《原色》在金曲奖中折戟，只凭《怀珠》入围最佳作词，李宗盛在后来的采访中说：唱的太像我，但不管谁来唱，都逃不出这个味儿……
那时李宗盛只有一个，而如今杨宗纬也只有一个，李宗盛相中的声音，理当有其特别的魅力。
《领悟》
领悟这首歌，光是第一句，就够痛心疾首了。
李宗盛最初将这首写了两年的歌拿给辛晓琪时说的却是，“抱歉，这首歌，可能不会红。”后来这首歌一路红跨了世纪，逃不脱两个人不谋而合的情感共鸣。
彼时辛晓琪在感情上遭遇打击，李宗盛与朱卫茵的第一段婚姻也走到尽头，他的个中情绪被一如既往地藏匿到歌里，又在辛晓琪惺惺相惜的理解中奔涌而出，《领悟》终成轰动。那句“我们的爱若是错误，愿你我没有白白受苦”后来出现在李宗盛为朱卫茵撰写的新书序言里，也出现在他与林忆莲的离婚声明中。
20年后的“既然青春留不住”演唱会上，李宗盛在演绎《领悟》时唱哭了自己。他的第一任妻子朱卫茵和第二任妻子林忆莲都坐在台下。
《?》
光看这段歌词可想得起是哪首歌？你一定听过。
(提示：当年滚石三大创作歌手，李宗盛、周华健、黄品冠的经典创作。)
同一时期李宗盛还写过一首自叙式的歌叫《阿宗三件事》，有三段。
〈纯儿〉写给女儿；〈你说你喜欢我的歌〉写给歌迷；〈往事〉写给少年时代。
第一件事说女儿纯儿是上帝给他的恩赐，愿她健康快乐地长大。“女儿说六加六结果等于十三 /我问老段说怎么办”“女儿太胖 /儿子不肯吃饭”“家是我最甘心的负担”他将这甜蜜的负担诙谐又温情地写在了这首词里。
第二件事说自己的创作过程时快时慢，时易时难，时常心酸心烦。
第三件事写他是一个瓦斯行老板之子，时常扛着瓦斯穿过臭水四溢的夜市，在电线杆上贴小广告牌子。这样的日子在他参加综艺节目一年后才停止。老李的草根出身使他的歌中有种特别的亲和力，尤在这两首里展露无遗。
《匆匆》
《匆匆》首唱是在老李的“既然青春留不住”演唱会上。李宗盛填的词，弟子李剑青谱的曲。58岁的老李带着自己的弟子上台，就在一旁看着他唱，帮衬帮衬高音，拾掇拾掇低音，一同他多年前站在周华健身旁，梁静茹身旁，张信哲身旁，杨宗纬身旁……
李宗盛和两个弟子：李剑青 白安
“满垛”是李剑青的小名，这首词，老李是写给李剑青的，也是写给和李剑青一样漂泊在外的年轻人的。
“路尽头的少年宫”、“青春期，熬夜，冲锋，上小县城的高中”、“分租房每月300，紧挨着烟囱”
李宗盛说，希望这首歌去到这一代离乡背井两眼摸黑忍受屈辱未来茫然的人的心里，让他们知道，我看见他们了。
《鬼迷心窍》
李宗盛的词向来写实，他的情史从他的歌词里便可窥一斑。
有次上蔡康永节目时他被犀利拷问：
“传言说你每制作一张专辑都会爱上一个女歌手，是不是真的？”
“‘那一夜他喝醉了酒，带着醉意而来’，是不是你去敲陈淑桦的门？”
老李全嬉笑推给了好友张培仁。
所以若说这首歌的灵感来自于他乘飞机时看到的漂亮空姐也没什么奇怪了。
“记得有一次坐飞机，有个空姐过来为大家服务，很漂亮。坐飞机很无聊，我就在想，如果她跟我谈恋爱会怎么样……只是浪漫的想象而已，所以才有‘现在说分手会不会太早？’这句歌词，因为我要下飞机了呀。”
《山丘》
李宗盛写这首词用了十年。能让李宗盛用十年去写的歌，一定是惊天地泣鬼神之作。
明明是2013年才发的歌，却经典得像是上个世纪的事了。他解释道：“我不知道几年颠簸的生活，要怎样去表达？又会怎样被理解？所以我打算再放一放，不着急写。直到哪一天也许更通透，更圆熟了，再下笔也不迟。”
之后的这首《山丘》一举斩获了2014年金曲奖的最佳年度歌曲和最佳作词人两项大奖。评审团的评价是，《山丘》“写出每个人心里深藏甚至尚未发现的部分，一举击中人心”。
然而这首歌已然超越了任何奖项的意义。
李宗盛十年人生经历的交换赋予了这首歌诛心的力量。所以一句“尽力却仍不明白现在的年轻人”，即让我从异国他乡的狂欢里瞬时抽离震颤不已。
后来高晓松写了一首《越过山丘》致敬李宗盛，杨宗纬自荐演唱。高说这是自己数年来最满意的词曲作品之一。
人生的千锤百炼造就了李宗盛歌词里的生命力。
他在岁月里如此从容，愿意用十年沉淀一首歌，愿意在功名尽收之时在北京的巷子里埋首做一把好琴，在万人演唱会上淡淡说一句“写歌的不见得比卖小笼包的高明”。
听李宗盛的歌词，像在听他讲一个故事，故事里没有跌宕起伏心惊肉跳的情节，他只是一五一十地淡淡讲给你听，而一字一句里厚重的情绪却穿堂入户直抵心扉，恍惚间就是自己的故事。
我不敢说自己听懂了李宗盛的任何一首词，倒希望这个节点来得更晚些，二十年，三十年，到那时，但愿老李歌里的告诫都没被辜负。
在理性与感性音乐会上，李宗盛有一段写给陈淑桦的话，让我眼眶潮红——
“好久不见 淑桦 你在台下看吗 看小李变成真正的老李啦 头发没了 胡子白了 人漂泊了 心沧桑了 却要大声唱歌 好像当年一样 没关系的 日子会顺顺的往下的 我们会再见面 唱歌 就像当年一样”
文/ 阿翡
图/ 阿翡
▼前情回顾
「点击查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