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语诗人2017年选〗班 琳 丽 的 诗

班

琳

丽

的

诗

班琳丽

非正常

城市举起灯火，湖水仍不愿交出溺水者
石化的父亲在水边默默抽烟

散去的人说起6月4日夜，雷声宣布
就要完整交出种籽的麦子非正常死亡

天亮时，地头站满了人
女人抱头哭泣。男人闷头抽烟

我向谁适合说出6月6日，在医院
门珍楼。住院部。CT室。ICU

一拨人被吐出来，一拨人被吞进去
我记着的那个人，远去了，却还不回来

走在黑暗里的人

夜行人，黑暗攥着他的秘密
他拒绝和解与交易

黑是黑暗唯一的辩词。除了行走

没谁能指证这包养凶险、敌意的虚无

两手空空，拥有的都在身外
善意的亡魂。死神也一路同行

黑暗里更容易看到远方
沾满露水的鞋子，最先抵达黎明

原罪

此刻的塞班岛，两个饥饿的人，上岸了
他们是偷渡者

举起词语的仪式，喂食自由
十字架不再是胸前的挂件。每一个词语初生的原罪
说出，就是落地生根的预言

七月的阳光，是吐露箴言的男人
果实里的蜜。急于收获的人，忍不住猜想

繁花中深藏的秘密。午后，猫奴
贴紧醒着的人，小睡。手臂箍起夏日的港湾
那些不想碰触的哀痛，逃离塞班岛

时间是被动了手脚的沙漏。过早到来的
黄昏，把你舍不得的带走，也把你正想要的给你

每天向一只鸟复述人生，是幸福的

送信的人走了，黎明到来
红嘴鸟啄响窗子，用衔着的草籽
跟我交换故乡的消息
强降雨在昨天，雨卷着火舌
蝴蝶扑进大火，抱起重生的落日

夜雨涨满老屋窗下的陶罐
童年时我藏过一只陶笛
父亲用它吹起《远在小河的对岸》
我带进城里的乡音

七月的村庄，草木丰美
庄稼养育了故乡，养肥了羊群
爷爷牵一匹受了腿伤的军马走在风里
母亲担着井水走向麦地
我十四岁的心思，挂满湿漉漉的草尖

无争者没有异乡。锋利的悲伤
在左，尖锐的疼痛在右
中间的日子，我每天
向一只鸟复述一下人生，是幸福的

告别

青杮子提前告别季节。声音飞落
像多瑙河的水波划伤皮肤，蓝色流出

的确不能苛求告别的声音，奏出
肖邦《E大调练习曲离别》的启示——
离别不是结束，是开始

欢场散场，终不过风起雨落的道场
日子又在日历上飘落。季节放弃为自己辩护
最有力的辩词：无言

蝉声远去，痛过才是活过
此刻，灯火处，孤独的人打开家门
远方还在远方

世界不过一场告别
请你准备好：哭泣，或者拥抱


归来

七月，雨水抱紧果实和蝉鸣
犁海的男人，回到海上

鱼群回到出生的水域。河流回到了源头

昨天死去的乌柏回到从前
明天到期的预言，回到了它之后

这时节，足球和告白都在发烫
一个词语，挑起战事

火，在水里漫延
大雪回到故乡，灵魂回到肉体

你说，归来便是全部
在伦理与自由中，让自由走向自身


红色的谜底

夜深了，不肯停下来的，除了时间
除了落在蓝豆娘喉咙里的月光
嘎朵觉悟来了
头顶青果阿玛草原的
神谕，遇水而生的草籽

雷声在远山滚过，哭泣的雨水
赶着路，比真实更真
放大的幻觉
绿色的火焰举着红色的谜底
对不起，不要喊醒我
在黎明到来之前

窗前的凤尾竹上
一只红胸脯的知更鸟，正用它
喝过果浆的喉咙
替无眠者复述——
天空飞过的马匹，身体下起伏的河流

启示

比海洋更深。比秘密更不可言说
鱼骨漂浮在海上，红海滩
死神递出的战书

大地上的情事，稻谷是稻谷的启示
稗子是稗子的线索。河床上
流水寻找远方
归来的人，打开锁死的地址

婴儿的哭声啼破黎明。向日的花盘
扑向太阳
所有奔赴的日子燃烧、上色
百果以甜蜜入秋

你说，深入——步步如子弹穿膛

秋风渡

我低下头。土地
慈善的目光凝视我
草木矮下来。山头
也矮下来
天空让出南下的航道，给雁阵

饮足雨水的马，是守信的邮差
渡口，船与秋风，等待渡河的客人
到来的是秋声——
镰刀下，归仓的谷粒。云端，滑落的哀鸿

风，吹过山岭。在昨夜
醉饮的人，走过我的梦里，遗落一枚写着诗句的霜叶

宴请

谜，没有谜底
昨日的宴请，已摆在那里
你我都被分配了角色
沿途没有豁免。谴返已无可能

庄稼与夏虫，是短途的客人
西风提着镰刀，披着黑斗篷
死神露着菩萨的面孔

麻雀怀上了红山果。风拒绝指证
非典的毒，是漂不白的罪恶
凋零发动一场运动
雷声演练着欢送的序曲

路，越走越短。恋故乡的人
抓起一把土前行。我是持香烛的人
更小声地说话，不惊到地下的安息
灯下的无眠

练习

祖母重又坐回门前的捶布石上
练习这至死成谜的一个坐姿
她门前的小土路，飞尘
早已被水泥凝固

我知道，练习是适者
一生的课程和技艺，像路
练习延伸与断裂
死亡练习豪夺与抽身
猎人直到他举不起猎枪的一刻前
仍要练习瞄准，巧布陷阱

我实在不清楚，蝼蚁
该练习什么
我只晓得，在月圆时
我练习在灯下等待——
那个远行的人，提着夜色破窗而来

风拂过万物时怀抱悲伤

风发怒了
莫兰蒂举起死神的手刀。我仍相信
风拂过万物时，怀抱悲伤

那一天，夜色抱紧挡马河
失散的星群，在水底缄默成燧石
风里
溜蹄马驮着十六的月亮，离去

风的村庄。五月的牛栏
耕牛反刍着久旱的雨水。风的女人和孩子
趁着黄昏，做回水里的鱼

风在今天回到风里
黑衣者穿过饮血的夕阳。庄稼放倒
新寡的田地，新坟挨着旧坟
旧坟，培着新土

一块冰，写下今夜
风见证——
我躺在母亲生前睡过的
床上：左手扣紧母亲，右手扣紧月光

今夜是新的

今夜是新的。夜在旧下来
南国的红豆在这个季节是新的
南国在旧下来

开放的待宵花是新的。无主的开放在旧下来
不约而来的鲇鱼是新的
寂寞的风在旧下来

黎明之前，注定在灯火里降落的雨是新的。迎接雨的夜色在旧下来

今夜，定制明天灵魂与风月的出行是新的
它之后，上帝的恩赐不会旧下来

修炼

雨水的现场，落叶没有仇恨之心
花瓣写下最后的去处。孤独与命运
能说出口的，不比眼泪真实

世界可爱地乱着。几只流浪猫
从乞讨者的全世界路过
水往高处蛇行。塔吊倾斜
阳光以45度角滑落

从教堂十二点的钟声路过
我是向佛的门外客。我无法确信
半生的爱和生活

会不会比一地落叶结实

隔壁

屋子。或许不是。锁。也可能
为提灯人锁死了地址
多楞角的风
猜想不出投机的机会

马起飞。蜿蜒的带电的导线
拉高风的声部，杂音预演丰满地切入

雨水为草木写下悼词
路，起身打躬——
恕不远送

被冷落的黑衣人，在隔壁
羊窝里，狼祸越演越烈
枪口，开始对几本书解禁

不急，慢慢翻，慢慢读
轻提裙裾，慢慢看。风景伸向远处

昨夜完好如初

昨夜，完好如初。来过的人，走了
消失的刀子
戴着盗梦者的面具

雨水落下，放空天上陈旧的日子
天空，坐满新的神灵
所有新编的神话，只写下神秘的开头

盗梦的手，给盗来的梦
施以凌迟之刑。献身上帝的女人
赤着脚，轻提裙裾

红水翻腾。孤独之毒
像一场未到的白雪冷艳

雨后十四行

火焰无法熄灭。我想试一试
这场雨水过后
将湿透的百草，飘红的枫林
空山，草场，挤在雨水里的麻雀
烘干，暖过神儿来

相比于雨水，我更喜欢
阳光的风度。让叶子的飘落
多几分颜色与体面
让冬眠的虫子从容地回到土里
让动物藏好足够越冬的食物

我只带一首诗奔向冬天
若有转身，只为多看看身后的
凋零。若有多余的燃烧
这场冷雨后，我将试着爱上荒芜

来了吗

两次丢失舌头的人举手示意
两次被自己绊倒的人重新走进自己的影子
握住月光的人丢了月亮
嚼食面包的人背着故乡
来了吗
季节里，远离源头的河流

拆解城中村的人等在弄堂口
做弥撒的人走向教堂
在床上将政权比作女人的手转经筒

在昨天，火焰等待被火焰灼伤
来了吗
受难的女人，身披着哈达

“即日有雪。明日大雪”
横竖走不出冬天了
失眠的人们在讲，从前有座山
红嘴鸟掠过灯火将尽的城头
来了吗
或许，我已经知道答案。但我已失语


无题

最好是无眠的时候。神，醉倒在风里
村庄在大雪里睡梦深沉

最好是书房里
便于对坐、打量。布下道场

最好虚掩一扇窗。月光推窗而入
温顺的豹子显形

最好下刀轻些。右手执刀，左手
从起伏的山水，开始抚摸

最好计算无误。箭的射程，枪的
弹道，别产生错觉

最好打开时，净手焚香
焚母亲晚年喜爱的敏竹梅芭香

我有石匠的偏好。钎子，锤子
每天为自己赋形，刻上一个人的名字

红狐一只脚踏入你的陷阱

用玫瑰和枪声，布下陷阱
用狮子的心跳等待。桔子已盛进盘里

军马的腿拉伤了童年和风车
马鬃飞起来。风飞来。火烧云飞起来
家门在暮色里打开，母亲迎了出来

好。宝贝。好。感谢上帝
死亡也是一种恩典

伊利亚特重燃战火。荷马借星光复明
妇女。儿童。羊皮书
叙述者描述苹果的多种切法

来了。红狐一只脚踏入陷阱
猎枪较准膛线。美人等待着穿上新衣

喊风暴

我是海。我是沉默。我需要一场风暴

掀开海水，吹起沉船

山谷铺满雷声的回执，天空用旧的词语
泄洪在昨夜。房子在山坳和云端

鲸鱼群在街道上冲浪
月光埋进沙里。岸，等待冲决

你说，好，这样就好

北斗星是永恒的。灯塔的微光是永恒的

老唱机放入碟片。我喊一场风暴
昨日在以明日的样子，原样地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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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华语诗人年选》编委

                  2017.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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