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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ULIPO的文学实验(作者:余中先)


(发表于《读书》2001年第四期)

二○○○年冬,在北京王府井的松鹤饭店,法国的一位出版家和一位小说家做了一次关于法国当代文学的讲座。就是在这次讲座上,女作家弗萝兰丝•德莱发表了一个观点:许多人认为,自从新小说运动之后,法国文学便再也没有文学流派,其实不然,“OULIPO”从六十年代创立以来,至今仍在活动,它才是二十世纪末期法国文坛上惟一的一个文学流派,而且按照其势头来看,完全可能成为一个跨世纪的流派。
其实,说“OULIPO”是一个文学运动或流派,还不如说它是一个文学团体来得合适。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OULIPO”到底是什么?不仅中国人很少知道,连法国人也很少知道。“OULIPO”是个缩略词,“ouvroir de litterature potentielle”的简称,翻译成中文,意为“潜在文学的创作实验工场”。法国人爱用缩略词,常把词组中每个单词的第一个字母单提出来,连在一起,构成一个很上口的缩略词。这也是现代生活的快节奏导致的,语言符号的能指越来越短小精悍,其所指却越来越向外延伸展。如说“SDF”,即是说“流浪者”、“无家可归的人”,来自三个词“sans domicile fixe”的缩略;说“SMIC”,则指“各行业应增加到的最低工资”,本来是四个词“salaire minimum interprofessionnel de croissance”的词组。话说远了,就此打住。
“OULIPO”本身是一个组织,其宗旨跟语言文字的把玩、游戏有关。而“OULIPO”这个词本身也是一种文字游戏。作为三合一的缩略词,如果单提起首字母,便要写成“OLP”,读出来就是“哦哎勒贝”,很拗口,还不如拿每个词的前两个字母组成“OULIPO”,读成“乌利波”来得干脆。
“OULIPO”既是一种理论思潮和批评方法,也是一个“实验文学的研究团体”。 其宗旨是通过对现有文学作品的剖析,挖掘出存在于作品中的再创造的潜在可能性,并通过制定规则和发掘窍门,使文字获得一种视觉上的魅力,从而为文学寻找新的出路。
“OULIPO”由法国人雷蒙•格诺、弗朗索瓦•勒利奥奈等发起,创立于一九六○年,参加者有十几个作家和数学家。其中比较有名的有乔治•佩雷克、雅克•本斯、克洛德•贝尔热等,在国外的通讯员中,最著名的便是意大利作家意大洛•卡尔维诺。雷蒙•格诺(Raymond Queneau,1903-1976)精通数学,企图把数学的各种组合形式运用到文学创作中去,彻底革新创作的形式原则,他的《文体练习》、《直杠、数字和字母》、《百万亿首诗》都是这方面的代表作。乔治•佩雷克(Georges Perec,1936-1982)一生致力于语言艺术的探索,创作手法十分大胆出奇,在字母的形式革新上下了极大的功夫,《东西》、《生活,使用说明》、《消失》、《重现》等小说便是这方面的结晶。如今享誉全球的意大洛•卡尔维诺,当年参加“OULIPO”时即已小有名气,他的三部曲《我们的祖先》(由《分成两半的子爵》、《在树上攀缘的男爵》、《不存在的骑士》组成)那时候刚刚完成。对形式探索的强烈兴趣使他与“OULIPO”一直保持着紧密的联系。
从一九六○年十一月开始,这些对文体、修辞等问题十分感兴趣的作家和数学家便每月聚会一次(或两次),共同商讨或争论关于文体实验的问题。每一次的讨论几乎都有主题发言,有辩论,有会议记录,甚至有时候还有当场命题的文学创作,类似于我们国家的某一些作文比赛,只是“OULIPO”的命题作文带有种种文体上、修辞上的限制条件,从这一点来看,又有一些像是中国人的征对联的擂台赛,或者别的什么文字游戏竞赛了。
那么,“OULIPO”的作家们对固定的文体样式尝试了什么样的革新实验呢?从这一团体保留下来的文字资料来看,他们从事的正是一种对文字写作的技巧探索,甚至可以说干脆就是文字游戏的琢磨。例如,他们把诗歌和小说特意写成某些奇特的版面形式:有的把写成的文字排列成种种奇妙的图案,就像当年的阿波利奈尔早在超现实主义运动正式开始之前就实践过的“图画诗”(calligrammes);有的把正着写(就是说按照正常的字母顺序写)的和倒着写的诗歌混在一起,这有些像是中国的回文诗。
作为“OULIPO”团体坐头把交椅的首领,雷蒙•格诺对诗歌进行过数学组合上的实验,他在“OULIPO”成立的当年,就大言不惭地写了《百万亿首诗》。但实际上,这《百万亿首诗》只有十首十四行诗,只是每一首的每一行都押同样的韵,同时这十首诗都单面排印,每一行沿实线剪开一直到书页的右边。这样,把书页任意折叠之后,每一首诗的第一行,与任何其他一首的第二行,再与任何一首的第三行,再与任何一首的第四行……一直到与任何其他一首的第十四行,都可以构成一首新诗。在此,我们不妨看一个大概面貌:原先第一到第三首的前四行分别是(勉强翻译,刻意维持了韵脚):

潘帕斯国王翻转他的衬衣
晒晾在公牛的角尖上
木质的犄角给衣物染上臭气
皮革和兽皮同样也发酵酝酿 (第一首)

巴特农的神马无力挣脱铁的蒺藜
自从埃尔金勋爵忽略了它的绳缰
那时候的土耳其人艰苦跋涉陷入危机
他们唱着同意但却跑调走了嗓 (第二首)

布列塔尼老水手把一撮烟草抓起
闻一闻味道刺激得鼻腔直痒痒
在陈旧的衣柜上他选取樱桃一粒
只是在圣枝节那天他才有权品尝 (第三首)

经过组合可以变成如下的异体:

潘帕斯国王翻转他的衬衣
自从埃尔金勋爵忽略了它的绳缰
在陈旧的衣柜上他选取樱桃一粒
皮革和兽皮同样也发酵酝酿

或:

布列塔尼老水手把一撮烟草抓起
晒晾在公牛的角尖上
那时候的土耳其人艰苦跋涉陷入危机
只是在圣枝节那天他才有权品尝

等等。这样,短短的三首四行,就有了八十一种组合。而原先的十首诗,经过数学上的任意组合,变成了一百万亿首诗。一个读者完全可以随心所欲地颠来倒去,从这十首诗中,读出一百万亿首诗来。这种游戏有些像我们小时候玩的“十八翻”,花花绿绿的硬纸片上,是三国人物(或水浒英雄),每个人物都被截为三段:脑袋、身躯、腿,沿线裁开。把各人的三段互相组合起来,便能构成一个个奇怪的人物,如曹操的脸,关羽的身子,张飞的腿,或是其他花样,千变万化。
乔治•佩雷克做的,是另一种尝试,对“字母”的尝试。在玩弄字母花样方面,佩雷克确实是做得最绝,同时名气又最大的一位。我们不妨对他的一首小诗略作剖析。他于一九七五年九月十一日作于威尼斯的一首诗是这样的:

LANGESOURIT
ALORSGEINTU
NGLASTIREOU
GRELOTASUNI
ERSALUTONGI
SAITOLURNEG
OURANTLESIG
UIGNARTLESO
RTISANGELUO
INTEUGRASLO
TIONASURGEL

从形状上看,它是一个“11x11”的字母方阵。奇的是,诗的第一横行十一个字母和第一竖列十一个字母都是“L’ange sourit(天使微笑)”这一句,更奇的是,从左上到右下,竟然是一斜梯十一个“L”。恕我无能,这样的诗实在翻译不出来,对不起中国读者。但,就是这样的十一行诗(即11X11=121个字母),佩雷克竟一连写了一百七十六首,结集为《字母集》(一九七六)出版。
不过,比起同样由佩雷克创作的《消失》和《重现》这两本奇书来《字母集》还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小说《消失》(一九六九)情节简单:安东•伏瓦尔失踪后只留下些许神秘信息,警察入手调查,却弄错了线索,随即发生了第二起失踪事件,同样神秘,同样无法解释。失踪者的朋友聚在一起,试图弄明白秘密的真相,但每个人都感到危险的逼近……新的失踪又来了。故事很神秘,结局难以猜测,但小说的文字同样神秘。通篇三百多页,竟没有出现一个字母“e”,在法文中使用最频繁的元音字母“e”,在小说中“消失”了。
作品发表后,小圈子中的读者纷纷惊叹,佩雷克给自己的写作设置了多大的困难和障碍啊!让字母“e”在一部作品中“消失”是中国读者甚至作家都难以想像的事。我们可以让某一个最常用的字,比如“的”字,在作品中消失吗?这恐怕还是可以做到的,但这与在法语作品中让字母“e”消失还不可同日而语。因为在法语中,字母“e”出现的频率要远远高于中文中的最常见字,如“的”、“和”之类的。做个恐怕不太恰当的对比,在法语中让“e”消失,差不多等于中文中让笔划中带“点”的字消失。实在不是什么好玩的游戏!
三年后,正当人们开始渐渐忘却《消失》时,佩雷克的另一部小说《重现》(也有译成《重归者》和《久违者》的)出版了。与《消失》中没有一个字母“e”相反,在《重现》中,作者只用了一个元音字母“e”,也就是说,小说中佩雷克没有用任何一个“a”,“i”,“o”,“u”。消失者重现,原有者却消失了。于是,出现了一个说怪而又不怪的现象,即《消失》和《重现》两部小说中,无一词相同,两本书用的是两套全然不同的字词。
其实,说到“两本书中无一词相同”,本是合乎逻辑的:因为在法文中,每一词都得有至少一个元音字母,《消失》不用“e”,而《重现》只用“e”,怪不得此书中出现的词,彼书中肯定找不到。我读《消失》和《重现》时,对小说情节已不感兴趣,只注意它对字词的使用。毕竟,这一类作品的重要性在于,作者天才地产生了如此写的念头,并且通过辛勤甚至痛苦的劳动做到了。
佩雷克做是做到了,但作为读者和批评者的我却不以为他在语言文字的探索上有多么了不起的成就,充其量,《消失》和《重现》只不过是把文字游戏玩到炉火纯青的地步罢了。游戏毕竟是游戏。更何况,在游戏中,有窍门好找,也有规则可循。佩雷克自己为“e”的消失和重现的方便,就曾经制订了几条权宜之计。如在《重现》中,就完全用英语的“yes”代替了法语的“oui”,这完全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台阶下的做法。
实际上, 由于搞这一类文字游戏需耗费极大的精力,所以“OULIPO”的成员往往做不了“当堂作文”,只能在平时狠下苦功夫,拼凑成像样的文字篇章,到每月一次的集会时拿来交流。不过,尽管可以事先准备,这种创作总还是太费时间,太费精力,需要人往死地里钻牛角尖。就这样,“OULIPO”的活动尽管延续了四十年,而且在格诺、佩雷克等“大师”逝世后依然继承衣钵,却已经变得不冷不热。据女作家弗萝兰丝•德莱说,“OULIPO”的活动现在已经越来越少,变成了两个来月才举行一次。
“OULIPO”的文学实验,或者不如说文字实验,一方面体现了以标新立异为鲜明特点的法国文学所天生具有的探索精神,但另一方面也表现出了某种钻死胡同的怪癖。这些作家确实留下了一些古怪文字,但它们被有的人赞叹,却被另一些人讥讽。甚至连曾经参加过“OULIPO”的某些人也承认,他们的钻研从本质上说谈不上是严肃的、有积极意义的探索,而是刻板的、带有怪癖的游戏。一九六七年,当佩雷克用单数第二人称“tu”写出小说《沉睡的人》后,人们对作品的反应相当冷淡,因为法国的另一位小说家米歇尔•布托尔早在十年前就已经用第二人称尊称“vous”写出了《变》。同一手法的创作,第一部出来,世人惊叹为杰作,第二部出来,就被视为庸作了。同此道理,《消失》使“e”消失时,它成了一部独特的作品,人们称之为文学史上一部难度相当大的“缺省字母之文学游戏”之作。但当《重现》让“e”归来时,读者的反应就冷漠得多了。
文学创作中,标新立异是必要的,而欲求新求异,有时候也确实需要人们去钻一些牛角尖,看看在钻进去之后会不会发现一些可借鉴的价值。不过,若是一味地为了钻牛角尖而钻牛角尖,其结果恐怕是钻进去后出不来,活活憋死在里头。
应该承认,雷蒙•格诺、乔治•佩雷克以及“OULIPO”同行们的尝试是有益的,但不应把这些实验看得过于神秘。要弄清楚他们这样做的目的(“为文学寻找新的出路”)和手段(“通过制定规则和发掘窍门,使文字获得一种视觉上的魅力”),把他们在文学史上的位置摆正,不偏也不倚,这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