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父爱如山,沉稳可依;有人说父爱如海,宽厚深情;还有人说父爱如树,遮荫挡雨。而我的父爱则似一本书,幼年时不识字读不懂,青春期很逆反不愿读,工作后奔事业没精力读,成家后相夫教女无暇读。等到华发渐生,能静下心来翻阅这本书时,他已化为灰烬,尘封在我记忆里的只有斑驳的墨迹和碎裂的纸屑。我相信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过这样一本书。有的人懂得珍藏,及时品读,受益终身。而我的这本书却被我后知后觉一再忽略,遗憾地消失在我现今的岁月里,无处追寻……
父亲的前半生走南闯北,历尽艰辛。幼年遭遇八年抗战逃难颠沛流离,少年从军抗美援朝受尽磨砺,青年转战北大荒成为新中国第一批垦荒者,饱尝饿寒交迫。
父亲生于书香门第,祖父曹仲儒是民国《荆江志》的编撰人;外祖父田吴炤因得张之洞赏识,1905年随清廷五大廷出洋考察,编有《欧美教育规则》,历任赴日本留学生监督及使署参赞、沔阻、广济两县知事、奉天交涉员、北洋政府内务部职方司司长。其文学、经学、算学及教育学造诣颇深,主要译著有《论理学纲要》、《教育心理学》、《哲学新诠》、《一切音义引说文笺》等。民国时古荆州城仅有的两位举人联姻,繁衍了一批不俗的子孙。父亲的大舅田方城,英国伦敦大学政济学院研究生,曾任中国驻联合国代表处一等秘书,外交部专门委员。著有《美苏关系史上之研究》一书。四舅田方增,曾任中国数学研究所副所长,是在中国建立中子迁移数学理论研究组的主要学者之一,为发展我国泛函分析研究做出了积极贡献。五舅是桥梁专家,参与了武汉长江大桥的建设。
家族博学渊源遗传,使父亲和他的兄弟姐妹从小聪颖过人,成绩优异。抗战时他们一家逃难到万县,他和他的哥哥,大妹分别在所在年级名列第一。他哥哥更是一直保持全县第一,同时考上了清华和武大,最后选择就读于武汉大学土木工程系。父亲也紧随其后考进了省重高武汉实验中学,开始憧憬大学生活。但此时抗美援朝战争爆发了,正读高一的父亲毅然参加志愿军保家卫国,他的大学梦就这样被金三胖的爷爷金日成给毛主席的一封求救信给破碎了。
父亲加入志愿军时还不满十七岁。经中国第三航校特训毕业后,作为空军机械师随部队开赴到鸭绿江畔,在苏联专家的指导下,负责朝鲜战场飞机的起降维护。苏联专家总是喊父亲小鬼并竖大姆指夸赞他,因此我小时候每次得表扬,父亲也会竖起大拇指,用俄语对我说:хорошо(哈拉索)оченьхорошо(哦亲哈拉索)!
抗美援朝战争结束后,父亲随部队流转到广州白云机场,东海煤矿,海南雷州半岛空军基地,哈尔滨红星糖厂等地支援国家建设。开国之初谁是最可爱的人?从父亲辗转经历中可见一斑。
1958年父亲随10万转业大军奔赴北大荒,成为新中国第一批拓荒者。在那个白雪皑皑沼泽冰封,人迹罕至鸟不生蛋的地方,顶饥饿战严寒,与天斗、与地斗、与狼斗、伐木开荒建成了今天黑土连绵的北大仓。
1963年奶奶思子心切,东奔西走求人托官,把父亲从北大荒调回了老家。先是在电力局工作,喜欢自由的父亲觉得工作无趣,主动要求调到机械厂,以发挥机械师的专长,一干就是四十一年,直到退休。放着电力局机关干部不当,偏要选择到工厂工作,这个举动在年少的我眼里一直是脑壳灌水的感觉,现在才理解在父亲那个年代的热血青年身上,这是一个多么正常的选择啊!
父亲调回老家以后便结婚了,随后有了我。父亲与我亦师亦敌亦友。
我从小随外公外婆在外地长大,只有寒暑假才会回到父母身边。在我童年记忆中,父亲是我的万能答题机。暑假时,父亲常常在院子里摆个竹床,我躺在竹床上听他绘声绘色地讲《水浒传》,《聊斋志异》,《儒林外史》里的有趣故事,《鲁智深倒拔垂杨柳》、《三拳打死镇关西》、《促织》、《范进中举》等故事,我在五岁以前已耳熟能详,是我每晚进入梦乡的催眠曲。但每次故事的结尾父亲都要理论联系实际,把我编入故事里进行警示教育,每次都遭到我的强烈抗议并向老妈投诉,而妈妈总是息事宁人地和稀泥:你们呀,大的不像大的,小的不像小的,就不能好好地讲故事吗?第二天父亲仍然是屡教不改,把我作为反面人物再次编入故事,周而复始。父亲博览群书,记忆力超群。《红楼梦》,《西厢记》里的诗词直到八十岁仍可以全文背诵讲解,唐诗宋词元曲等诗词歌赋更是信口诵来。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谈古论今口若悬河,用现在流行的AI人工智能来类比,他就是我童年时的百科知识点读机。上小学后我有了一点点知识积累,便开始和他过。夏夜里我躺在竹床上,望着满天的繁星,听父亲讲故事,讲他的过往经历,互相猜谜语,猜完了己知的谜语,就自创谜面,把生活中的器物编成谜语,互相出题猜;谜语猜腻了,就玩成语接龙,成语掏空了,就退而求其次玩词语接龙。我们还喜欢猜世界各国首都名,所以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记住了埃塞俄比亚的首都亚的斯亚贝巴和南美国家危地马拉这类特征性强的名字。长大后猜谜语的功力日渐衰退,但偶尔也惊艳一把。一次市灯谜学会在街头搞活动,有一个谜面叫四面楚歌,打一电器名,我猜是中央空调,兑奖时市灯谜学会会长好奇地问我:这个谜语很难,没有一个人猜对,你是怎么想出来的?我说四面楚歌,不就是中间没有调吗?当然就是中央空调啦,为此他还热情地邀请我加入市灯谜学会。小时候父亲常常编打油诗和顺口溜嘲笑我,我就用打油诗以牙还牙,所以慢慢地我也养成了押韵的习惯。我是独生女,父亲既是我的良师益友,也是我的有趣玩伴,我俩常常下象棋、下军棋、用扑克算三八二十四。我常常在军棋的司令和军长背面用指甲掐印子做记号,以保证我能准确地翻出大官儿,军力上占据绝对优势,后来连工兵和地雷也不放过,将父亲下得节节败退。我俩之间没有父权父尊,只有嬉笑文骂,谈笑风生。我不爱收拾屋子,父亲就说:大丈夫一屋不扫,安得扫天下?每次告诉父亲我的新发现时,父亲就笑我:你以为你是哥伦布啊!饭后茶余父亲有时会给我细讲诗词意境,讲俄罗斯美女的妖娆多姿,讲北大荒他和战友的九死一生,讲广州云吞面等他领略过的舌尖上的幸福。讲到尽情处,他会拿起长箫吹上一曲,虽然他的乐感不敢恭维,但是在皎洁的月光下,父亲箫声悠扬,怡然自得的神情,深深地烙在了我童年的记印中。
我进入青春期后,和父亲的蜜月就结束了。我早恋,反叛,不爱学习,让父亲异常地焦虑和不安。我们之间已没有了共同语言,我在日记上写着希特勒《我的奋斗》中的名言,将其视为最崇拜的人。我夜以继日地看野书,不务正业,玩物丧志,成绩滑坡。父亲不仅偷看我的日记,还愤然划掉了我日记中三观不正的内容,这让我很恼火。父亲每天都苦口婆心地劝我要认真学习,用知识改变命运,强调学习对我一生至关重要。可是满脑子爱情幻想的我根本听不进去,我知道父亲有一个破碎的大学梦,但他的梦想不应该强加在我身上。我明明喜欢文科,他偏要我读理科,认为文科没有专业技术,将来在社会没有立足之地,还容易在运动中挨整。我们之间进入了谍战期,我像特务一样地干各种坏事,逃避他的监督检查(往事不堪回首,此处省略10万字口口……)。与父亲的谍战,快速提升了我的思维前瞻性和逻辑推理能力。我在做一件坏事前,要预见到被发现后如何解释,要像下象棋一样考虑后三步的对答策略,有过同样经历的人都知道圆谎是个技术活儿。遗憾的是父亲超强IQ经头脑简单神经大条的我老妈基因重组中和后,在我身上打了3折。每次我的谎言被思维缜密逻辑清晰的父亲全数洞悉,了然于心后,我都十分尴尬烦躁。我一度很讨厌面对他,感觉无论如何隐藏,我的心思都被他明察秋毫,一语中的。谍战还培养了我的财商,父亲为了弄清我数理化成绩不佳的原因,决定自学我的高中课程,他向我借教课书和课外辅导资料,我要收取租金。经常借书谈价很麻烦,父亲就提出一次性买断使用,由于双方都没有记账的习惯,有时候他买过的书,归还一段时间后再借用,我又要收买断钱,他交完钱看过书以后会突然想起这本书是买过的,但我却坚持成交以后概不退还。这算不算是对投资复利原则的启蒙啊?
我不仅没有遗传父亲超强的记忆力,敏锐的观察力和缜密的逻辑推理能力,也没有继承父亲幽默风趣,绘声绘色,栩栩如生,才思泉涌的口才。我生性木讷少言,专注力差,思维迟顿。虽然两岁时因为能背一百多条毛主席语录,让父亲喜出望外,中考又考上了重点高中,更让父亲加挂梦想。
但此后未能如他所愿,进入高中后我不能再像初中一样保持班级前三。班上牛人超多,我意志消沉,一蹶不振,成绩一落千丈,带给他无尽的失望和焦灼。大学时也经常翘课看电影,泡图书馆看闲书,不认真学专业。与父亲也不再交心,日渐疏远。我讨厌他老生常谈的啰嗦和三句话不离学习。向往挣脱家庭的束缚,拥有纯真质朴的爱情,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我的青春史就是一部父亲焦虑史,他战胜了八年抗战的恐惧,战胜了抗美援朝的残酷,战胜了北大荒的饥寒,却终究敌不过我青春的迷茫。他那在兵荒马乱中傲然挺立的铮铮铁骨在我肆意的青春里日渐衰落,单薄了身姿,佝偻了背影。谁叫我是他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呢!
我参加工作后,父亲开始接受我不优秀的现实,降低了对我的期望值,我俩成了淡如水的朋友。
很少交心谈心,多是父亲自作多情一厢情愿地单向鸿雁传书。每次妈妈来看我,他都会托妈妈给我捎来一卷鸡毛信,有他写的各类文章和诗词,我也懒得看,多半是随手放在书柜里,有的甚至都丢失了。
那个年代鲜有电脑,更没有百度,我只有在某些遣词造句拿不准的时候,或者是对某些知识想了解时,才会给父亲打电话。父亲每次接电话都高兴异常,耐心细致地给我讲解,而我总是在得到答案后就匆匆挂断电话,很少耐心倾听他的心声。
后来我和初恋对象结婚了,他是警察,父亲对警察这个职业颇有微词。当时我并不理解,认为人好就够了,职业有什么关系呢?年长以后才知道职业对人的性格塑造关系太大了,工作年限长的甚至大过原生家庭对性格的影响。我现在为人父母也会提醒自己女儿,有些职业坚决不能嫁:比如警察,城管和一些公权力大的执法职业。这些职业的思维定势是有罪推定论,事事往坏处想,人人当坏人防,相处久了家人跟着活得很累,也会错失很多尝试新生事物的机会和广交好友博采众长的乐趣。结婚后,父亲主动疏离了我的生活,得体地退出了我的视野,像一朵自尊自立的闲云悠然地飘浮在我的天空里。彼此看得见,又相距甚远,互不干扰。
结婚生女安居乐业以后,身为独生子女的我十分牵挂异地退休的父母 ,于是公积金贷款和父母合资买了房,把他们接到了同一个城市生活。他们帮我照顾女儿一直到她上大学。值得庆幸的是活泼可爱的女儿与我父亲感情甚笃,父亲视她为掌上明珠,她的成长过程带给父亲无限快乐,也陪伴父亲度过了他生命中最惬意的一段时光,算是替我弥补了一些对父亲的愧疚。
我的一个医生朋友说儿女不知医不为孝,父母不知医不为慈。在父亲去世前我一直是医盲,从不关注医学常识。2013年父亲突发左下肢深静脉血栓,左腿一天内肿到大腿根,皮肤红的发紫,胀得发亮,肾脏和膀胱被尿液塞满了,一天没排尿,痛苦可想而知。我赶到家里接他去医院,他坚持忍痛从四楼走下楼。对于这次送医救治,爸爸感恩不已,封我为救命恩人。在市一医院住院一个月后,腿部的肿消了,但尿袋却再也离不开身了。就这样父亲每天自己要换一次尿袋,每个月要去医院换一次导尿管,查一次血,整整坚持了七个月,终于熬到了停用抗凝药,可以做前列腺手术了。
记得那是一个下着小雨的夜晚,我送他去医院住院,我要打的他不肯,我要让老公开车来送他去,他也不同意,他最不喜欢麻烦别人,坚持要自己走路去。我只好顺他意,提着住院物品,撑着伞陪他从家里走了三站路到医院。全市最好的泌尿外科主任杜丹亲自给他做手术,手术非常成功,半个月后年近八旬的父亲告别了7个月来与他形影不离的尿袋,迫不及待地到广场打太极拳去了,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这样轻松自在了。手术的成功让我觉得从此可以安然无忧了,我看着活力复现的父亲,预言他至少还可以多活五年,但却不知道他之前的血栓病随时威胁着他的生命,也不知道血栓需要终身用药抗凝,更没有注意看他的住院化验报告和出院医嘱,不知道他身上哪些指标异常,应该采取什么医疗措施和药物治疗。2014年平安夜父亲第三次病倒,当时我正在省城出差,等我回到家时他已经摔倒几天了,我要带他去看医生,他坚决不肯。看他在家能蹒跚走动也没有外伤,我就顺他意先观察。因为他在北大荒呆过六年,骨头经常会风湿痛,我和妈妈都认为他是骨头不行才摔倒的,压根儿就没往心脑血管方面想。第二天我发短信给我在医院当骨科主任的同学,描述了父亲的病况,准备找他看骨科,同学短信回复赶紧送医院,估计是脑中风。我飞一般地赶回家,拽着父亲强行去医院,爸爸被我扶下楼,这一走就再也没能回家。
父亲错过了脑中风救治的最佳时机(4小时内为最佳,越早救治康复希望越大),住院后每况愈下。右边肢体渐渐不能动弹,又反复高烧降不下来,人很快瘦得皮包骨。对于我的鼓励安慰他也懒得回应,不再听收音机、看电视关心国家大事,意志消沉一度绝食,他的反常让我感到他对前景很不乐观,去意已决。爸爸和我都是不愿苟且的人,看到他挣扎在病痛中生不如死,我很理解并尊重他内心的选择。我知道他不愿意因为自己无质量的生存拖垮妈妈。如果一定要在他和妈妈之间选择牺牲一个人,成全另一个人的幸福,我也会心有灵犀地把这一票投给他。父亲去世前一天晚上,把我叫到病床前,告诉我明天天亮他就要走了,嘱咐我照顾好妈妈,让女儿在国外不要回来,还让我把他放在医院的收音机带回家。我打电话让他跟我女儿通话,鼓励他不要胡思乱想,会慢慢好起来的。第二天天亮后,我去接妈妈并收拾了父亲临终穿的衣服,一起赶到医院,看到父亲精神尚可,妈妈还开玩笑问他:你说天亮走的呢,咋还没走啊?他笑而不答。我们真的以为是他胡思乱想,我给他喂了药,便和妈妈一起和他道别回家给他做饭去了。他艰难地举起手,微笑着向我们挥手,这一别就成了永别,永恒地定格在了我的脑海里!
爸爸一生几乎不给别人添麻烦,年近80岁才住院3次,我照顾他的时间一生加起来总共不到3个月。爸爸对生死的态度为我树立了楷模,我也要像他一样笑看生死,不累他人。
爸爸去世后,我并没有悲痛欲绝,我甚至认为于他是一种解脱,从此没了病痛的折磨。然而缓释的悲伤在我心里还是延绵了两年多,至今都未消散。我总会在不经意间触景生情想起父亲,更多地是想起他对我讲过的诗词歌赋。旅游路过滕王阁,顿时想起: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看到河边杨柳嫩绿会想起: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如果生命可以穿越,我渴望回到从前以父为师的日子,听父亲的话,好好学习,用知识改变命运。
父爱如书,如果现在你还有一书在手,希望能抓紧时间常伴左右耐心品读,别像我追悔莫及,追思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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