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七|把他们都吹走好不好
这是小站的第45篇文章
涉事的幼儿园,从定福庄坐四站公交到管庄,再走1.1公里就到。因为昨天晚上为这件事情难过到一点钟,所以决定要去现场。
我是带着担忧和困惑去的。
担忧,当然是为孩子。不仅是已经受到伤害的孩子,还有其他班级的,还有不在北京上海的。困惑,我知道无风不起浪,且视频、文字造假可能性很小,删微博更是欲盖弥彰,但毕竟没有一手的监控资料。
我不是新闻专业的,新闻伦理也只在通识的读物上知道那浅薄的两三点。但我凭直觉提醒自己,不要预设立场,如果有机会能够问问题,也绝不插话,绝不引导采访对象,绝不会拍摄孩子的照片。
[现场]
我是9点02分到的红黄蓝新天地幼儿园。下了公交后,手机冻关机,问了两个老大爷怎么走,能感觉到他们知道那里是新闻现场。
已经没有昨天新闻报道里的特警排成两排戒严,也没有看到警车。隔着铁门,是两个穿军大衣的大爷当保安。大约50多个人分散在门口。老爷爷老奶奶居多,应该是附近居民,他们一言不发望着幼儿园。新闻记者有的并没有拿长枪短炮,所以难以辨认。
我先看到了贴在门口的一张白色a4纸的声明。多次提到[绝不姑息],以及有一些刺眼的[针对陷害,新天地幼儿园园长已经向警方报案]。落款时间,2017年11月24日。应该是今天早上贴出的。
[家长]
大约十点,我看到人群向一位戴着口罩的父亲聚拢。他的女儿在新天地幼儿园小小班(也就是年龄最小的孩子),今天没有来上学。
“和其他同班级家长交流发现,我女儿的班级至少有3-4名孩子被喂过白色药物。每个孩子的表达能力不一样,所以我们不知道具体是什么药物。我女儿描述是,小小的,甜甜的。我是这几天发现她会很自然地拿起家里的白色药丸,非常诧异,才意识到要问一下她。这种行为是非常习惯性的。有一名同班的孩子说,看到过国际班的孩子被针扎的情况。但是我要客观的说,我的孩子没有被针扎,我们第一时间就看了的。”
关于白色药物,因为昨天是感恩节,红黄蓝幼儿园的家长都见到了园长。”我们问了园长白色药物是什么,他说绝对没有这件事情的。小孩子,太难求证了”。
有媒体问,您会带孩子去医院检查吗?多久会回到幼儿园?
“回也肯定不是这一家。肯定会检查,但是还在想去哪里检查。妈妈正在找合适的机构,因为这件事情太突然了”。
这是我”间接采访“到的离案件关键信息最近的家长。他努力克制,已经非常冷静。[我们等待调查结果。如果属实,绝对零容忍。这是整个幼儿园的问题]。11点,一位情绪激动的妇女在幼儿园门口和保安起了言语冲突。她不允许围绕着她的人拍照、录音。她称自己是新天地的业主,孩子不在国际班,但是觉得幼儿园的做法已经没有人性了。自己的孩子没有这么惨的遭遇,但是昨天事情曝光后,她问孩子,孩子说被关过小黑屋。[一定要讨个说法]。
“昨天这里还有直接受害儿童的家长,就是微博上视频里那两个,今天你看都没有了。昨天晚上,幼儿园家长大群里面他们退群了,现在联系不上。是被带到派出所了?是政府、园方拿钱了事了?警察一再拖延,监控视频为什么不能放出来?所谓的清白,视频放出来不就自证了吗?”
整个三个小时,我遇到了四位前来退款的家长。
一位父亲没有抗拒任何的媒体镜头——他的女儿是这周二刚办完入园手续。交了一个季度一万多学费。昨天看到新闻今天立即办全额退款。[园方非常痛快,退款很顺利。]
11点半的样子,有两个妈妈带着两个孩子来退款,没有透露孩子所在班级信息。其中一个穿着蓝色羽绒服的小男孩听到要离开幼儿园,哇哇大哭。[妈妈,我要在幼儿园玩]。我们目送他们进园,那个妈妈抱着小男孩进进出出教学区域大门好几次,看得出来是在安抚的。
还有一个妈妈拿着一个装着孩子用过的被褥的大袋子从幼儿园出来,带着口罩,不愿意接受采访。匆匆离开,只是回答,”都这样了,还不退款吗。想起来都后怕“。
幼儿园正常开着。10点半-11点,有幼儿园老师把十几个孩子带到游乐区做体育活动。广播里放的是徐怀钰的《向前冲》。后来又传出动听轻快的课间音乐。
今天北京天空很蓝,但大风依然凛冽。我的手冻的拿不住手机,脚没有知觉。心呢,不知道。
[关于红黄蓝]
这是杨闸环岛的新天地楼盘那一片唯一一家“有教委认定资质”“相对正规”的幼儿园。
[之前口碑还不错的]。很多经济条件较好的家长考虑到这是全国连锁的大幼儿园,所以都想让孩子进来。有几位老奶奶,他们的孙女孙儿曾经从这里毕业,或者正在非国际班读书,或者在红黄蓝隔壁的”英伦宝贝“(这里我没有听清楚)幼儿园。他们的描述是,“这个幼儿园很难进的。要排队的。在这一片算贵的了。但是从去年开始,有不少家长反映这里的幼师服务态度差,所以很多家长都没有续费了。”
贵的真的不一定好的。[我孩子读的幼儿园,2000多一月+500伙食费。家长手机里有一个页面可以随时查看监控,现在想来很庆幸吧。园长每天都在门口迎接孩子上学。]
不过我心里有一个问题,笑脸相迎的人,就不会做出骇人听闻的事情吗?到现在我还是相信世界很好,人心本善,但转换到孩子家长的立场,我保留这一点“悲观”。
有一位阿姨,曾经考虑过把孩子送到红黄蓝。[但是,除了5000多一个月的学费,幼儿园这边还要求参加一个亲子班,要交几万块钱。我们家经济条件没有那么好,就作罢了。]
但是,[幼儿园真的太少了。公办的进不去的。想进红黄蓝,就得在新天地楼盘买房子。]从一位不在红黄蓝读书的4岁孩子的父亲口中得知,“进公办学校,连非京籍就业证明都不行的,一定要北京户口。但公办幼儿园更少”。一个住在朝阳北路的母亲说,她所在的小区附近十公里圆圈内没有一所公办学校,所以只能把孩子送到最近的一个民办幼儿园。在上午的时间,我至少听10位家长提及来看过红黄蓝,或者报名过。一个情绪激动的不知身份的男性围观者说,”就是店大欺客“。
后来有一位60多岁的奶奶来了。我站在旁边听,她曾经是红黄蓝幼儿园的一名保健医生。在来红黄蓝之前,是一名军医。她磊落地回忆起之前在红黄蓝的工作经历:孩子们中午可睡不着的,都得要来回穿梭三四遍,一个一个哄着睡着。[那个时候幼儿园老师资质审核很严格的......哪里像现在的,随随便便就进来了。]
我留意到,昨天有一篇报道里说,”红黄蓝监控设备并不完善,无疑增加了取证难度”。在一位大爷的口中,有不太一样的表述,他的妻子2012-2014年在红黄蓝的医务室工作。“医务室,走廊全都有监控的。不过不知道这几年怎么样的。好多好老师都呆不下去,走了。”那位小小班孩子的父亲说,红黄蓝的监控是家长没有办法看到的。
中午接近12点,有三个家长陆续来接孩子回学校。因为有的孩子是半托,中午用过午饭便回家。他们会先被班上的老师牵出来,走过一段200米左右的路程,然后”交接“到家长手上。因为这件事情,孩子都戴上了口罩。幼师没有。“宝贝,爷爷来接你回家啦。再见啦!”面带笑容,声音亲切。孩子脸上也是阳光。不管周四的新闻爆炸之前她们是不是这样,现在的她们必然明白,铁门外的人们有多大的力量。
这些家长,心里应该是矛盾的。[他们之所以还把孩子送来,估计是因为觉得这里事情已经闹得这么大了,可能反而就不会作恶了。那些没有报道出来的地方,无法可想]。
[其他]
1. 外国面孔
不知道什么时候,人群里有一个不太一样的面孔。是一个外国人。我走上前去,发现他戴着约翰霍普金斯SAIS的帽子。
我用英文问他为什么来这里,然后他用很标准的中文回答我:我是美国公共广播电台(即CNN)的记者。他在中国生活、工作了20年。他是来采写的人,也成了被采访的人。
”美国有这样的事情吗?”
“当然会有的。”
“媒体会去等待调查结果,还是询问当事人呢?”
“当然是当事人。只是,有的时候,这样做的不好是,媒体蜂拥而上,然后造成了心理压力。”
他后来“反客为主”,拿出话筒问站在我旁边的传媒大学的师弟(后来才知道)。“你觉得幼儿园事件,和奶粉事件、大兴火灾事件,有什么可比的地方吗?”
我心里有答案的。
2. 关于性教育
两个妈妈带着他们上一年级的孩子来的。她们说,我们就是来看看的。“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东方快报的记者问,“您在出了这件事情后,会在孩子放学之后问他们’老师有没有打你’吗?”
一个妈妈气愤地说,必须要问。我每天都会这么问孩子的。
记者追问,”那么…嗯。像那些不正当的性行为呢?比如触摸身体什么的”。
这个妈妈马上就神色黯淡下来。她似乎不知道怎么直接回应这个问题。停顿了几秒钟后,她说——
暂时不会。这方面我倒是没有问过。之后,我在和一个老奶奶聊的时候,她对于孙女也是一样。她的原因是[我不想让孩子觉得不好意思]。
在一篇微信自媒体的报道里,我看到笔者指出,”微博上的话题重点,已经从性侵,’弱化’为针扎、喂不明药物“。
3. “...你是?”
我有好几次不知道怎么开口去询问。如果是儿童的家长,担心自己触及他们不愿意提及的话题。如果是普通居民,害怕他们觉得我是意图不明的媒体。
“您不要误会,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学生。在四公里外的传媒大学读书。”
我没有接受过传媒大学全国排名第一的新闻专业教育,所以始终在“记者”和“旁观者”的身份里辗转游离。但是我的确看到一些专职记者的”不专业“。
比如还是有人偷偷用手机给那位情绪激动的新天地业主录音。比如,很明显地在引导家长的立场,让他们说一些能够丰富报道内容的话。
对不起,我真的拿不到一手的资料。这篇文章,也解决不了很多看到了我的朋友圈的朋友、同学、老师的困惑。甚至可能将困惑放大——
在红黄蓝三公里远的一家”朝花幼儿园“,在周三曝出同样程度的虐童事件,但因为媒体聚焦不多,所以没有人关注。家长拉起横幅,[很无助]。
守望的仍在守望。
我之所以昨天看到新闻泪水夺眶而出。因为EWB帮助的孩子,很多没有爸爸妈妈。也就是说,他们甚至没有倾诉对象。那么,有多少不知道的事情呢?
但在今天早上写给EWB的义工老师的倡议中,最后一自然段是:
道阻且长,却从不放弃追逐光亮的希望。最重要的,不是沉沦于悲伤,停留于真相,而是去改变。EWB感恩能遇到大家,也希望能和大家继续坚定地走下去。
对的,走下去。不是让热搜呆一天、一周。
或许我们根本不必在意那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