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辑思维,你讲点职业道德好不好?

1、

和商人谈道德,是容易被羞辱的。

被嘲笑为幼稚,不懂行情。然后被激怒,说出不体面的话。被声讨者若无其事,声讨者却先狼狈下来。看看火车站口举牌子的那些人,就知道声讨是一件多么无力和愚蠢的事情。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人,会轻蔑地看他们一眼,用看蝼蚁的眼神。

因此,去年十月,我并没有跟罗辑思维谈道德。那次,他转了我《你过了跟别人比拼记忆力的年龄了》一文(2014年10月21日),没有告知我,并把原文的“版权声明”删了。这是我的职务稿件。让我很狼狈。为什么用狼狈这个词,后面说。

我的同事杨天国问了罗辑思维的朋友,然后说算了吧,他们说是网友推荐的,网友把版权声明删了。但他们只是跟杨天国说了,并没有跟我联系。

前天,罗辑思维又发了我一篇文章,《拖延症是很好的习惯》(2015年1月7日),又没有告知我,不仅没有告知,还写了别人的名字。文章署名“姜哥”。我不知道罗辑思维是否真联系过一个叫姜哥的人核实过。

这篇是我2012年写的,收在我的书《练习场》第133页。(中国商业出版社,2013年5月版)

我不能不冒着羞辱,跟罗辑思维谈谈道德了。因为这是把我的饭碗砸碎的节奏。

2、

我的身份是凤凰新闻客户端主笔。主笔的意思就是,被包养的作家。

作家跟作家是不一样的。五六十年代的作家,改革开放后进入大学,读读尼采和马尔克斯,写写诗,毕业后分配到各个干线上成为文艺工作者,加入作协,能过上体面的生活。七十年代的作家不包分配了,但遇上了纸媒的黄金十年,熬上七八年,纷纷成为主编。八十年代早期的作家没那么幸运了,只能靠作文大赛或者小说连载崭露头角。

最苦逼的,莫过八五后作家。不说他们毕业时房价的暴涨,只说他们赶上了人人都能码字,人人都能出书的年代——互联网时代。他们并非不及学长们有天分,但屁股做不到学长的位置上了。这是命。这一代作家,除非摊上当作家的妈,就只能是杀马特的作家。

我也是从杀马特中走过来的。罗辑思维转的这篇《拖延症》,就是我杀马特时期的作品。杀马特意味着,你必须从一名小卒干起,干到营长、团长,冲锋陷阵时跑在前边,命大不牺牲,混到最后,当上军长。

这不是先前的时代了。参加过长征的红小兵混到师长,不难。到延安后再参军的,就不容易。在互联网时代,上档次的文章是留给声名藉甚的人写的,草根的文章要有点击,得走“药药药切克闹”的路线。必须从杀马特杀起,慢慢杀得棱正了,再换造型。

人一辈子其实像火箭。要往上走,走到特定阶段就得把下边的壳子卸掉,扔了不要。梁启超说他常以今日之我非昨日之我,就是这个意思。卸早卸晚都不行。我要是一开始就写杜甫写佛教,今天肯定没饭吃。

3、

我是很幸运的。凤凰新闻客户端包养了我。每月付给我工资,让我写文章。并不是说我的文章不值这个钱,而是说,现在的网络上,用这样文章的惯例是不给钱。用你,就看得起你了。就这么个态度。

这就是前边说的,让我狼狈的原因。

试想,土豪包养一个人,至少这个人得年轻,得有点姿色,被土豪看上吧。其实,我的姿色并不符合凤凰新闻客户端的审美。凤凰主打牌是新闻,我写散文,还写佛教。你想,如果土豪并不喜欢一个女人,也不觉得她好看,还愿意包养她。她是不是该心存感激。

上周,领导同意我不用坐班。这意味着,我现在就过着理想的生活。虽然工资不算高,但一个人的开销够了。租不了大房子,合租也不错。平时可以睡到自然醒,不用挤地铁,可以读想读的书,写的东西可以挂在头条,被数十万的读者看到。夫复何求呢。

但我心中仍然有一丝不安。因为凤凰原本没理由这么做。豆瓣一刻每周都发我的文章,太多大号小号转我的文章,都不给钱。这就好比,一个年轻女子被人包养,又常常在别人的约会上出现,包养她的人会怎么想?

但凤凰新闻客户端很大度,他从来不介意这位女子赴别人的约会,甚至欢迎,只要主人介绍时提及,她是从凤先生处来的,也算传播了凤先生的名誉。只要他人的宴会只是约饭,不约别的(转载文章用于商业用途就属于约别的了)。但这世上总有一些人,约了有归属的女子吃饭,却装作不知情,丝毫不提她的来历,还想搞点性骚扰——公然拿文章用作商业用途。

那凤先生会怎么想:我辛辛苦苦养一个名伶,难道是给你赚钱的?那这位算不上名伶的伶人饭碗岂不是要砸了?

4、

我爱我的工作。我还有个喜欢的职业是当老师,最好是大学老师,那样可以衣食无忧,还可以面对面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学生。

但对我来说,没那个命。我现在的年纪,没有精力去再背GRE单词出国读个博士了。十年前我那么努力过,失败了。比我更幸运的人,有的已经成为高校教师,有的正在做博士后等待教职的空缺。

但我又觉得,自己似乎比他们还命好一些。——他们要到将来才可以做喜欢的事,我现在就可以。不用挤地铁去赶早上刷那一声卡。偶尔早上出门要挤疯狂的地铁时,我都觉得以我这种天资,能在这座城市待下去,已是幸运中的幸运。我甚至还任性地在客户端的头条写佛教的东西。想想,一个做新闻的客户端,容忍我在头条大谈灵魂和轮回,也够难得了。

望京地铁站凯德Mall的门口,有一位卖唱人,一位乞丐。卖唱的是位青年男子,大冬天光着脊背,在寒风中唱歌。乞丐是位盲老头,坐在小板凳上拉起二胡,花白的头发在北风里飘。

每次走过他们,我心中都生起悲悯。不是悲悯他们,是悲悯我自己。我也是跟他们一样的人。他们靠歌声、琴声来谋食。我靠文章来谋食。但我远比他们幸运,我可以坐在写字楼里,可以体面地走进西餐厅,在服务员端来茶水的时候轻声说谢谢,并为自己的礼貌感到小小的开心。我常担忧自己的眼睛,但那位老人的眼睛已经盲了,以至于不能在路人丢下一块钱时得到哪怕一瞬间的安慰。我们都在吃着众人施舍的饭。

我在《大雪,暴走,和世间》里写到:你吃的饭是众人给的,就得学会去尊重众人。你得碰到求人的时候,才学会对人和和气气,学会谦卑和谅解。靠父母养着是学不到这些的。有网友反驳说:你工作就有饭吃,不工作就没饭吃,你说你的饭是自己给的还是众人给的?

这么看待,是有过失的。佛家认为,没有一件事情仅由一个原因决定。如果你离开众人,关起门来在家工作,依然没饭吃。要众缘和合,你才有饭吃,你是一条缘,众人是其他缘。认为仅靠自己的本事就能吃饭,容易流于狂妄自大。连你的本事都是众人教的啊。梅兰芳这样大的角儿,连自己的天赋都要说是祖师爷赏的,除了祖师爷赏饭,还得观众赏饭。明白这些,才知道自己和街边的卖唱者并没有本质的不同,所不同者,只在于自己比他们幸运。

罗辑思维的饭难道不是众人所赐吗?向读者收取会员费,说我们就是要钱,不要任何理由。反倒成了成功的商业案例。一个人在路边乞求众人的施予,他被看成卑贱的,可怜的;一个人坐在写字楼里,通过文章得到众人的施予,他被看成体面的,不错的;一个团队伸手向无数人要很多的钱,却被看成商业上的范例,成功的楷模。

而那种伸手要钱的理直气壮,变成了“有种”。他们有种的底气是,认为这些饭是拜自己脑袋中的“有料”所赐。于是,许多互联网上可以得来的东西,许多前仆后继的卒子用杀马特的队形搭成的人墙,成了他们踩着藉以上升的天梯。尔后,不屑理会他们的声讨,不屑给出一句回应和道歉。就像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人,从来看声讨人,都是用看蝼蚁的眼神。没有办法,世界就是这么“有趣”。

5、

写这篇文章,最不想让看到的读者,是我爸。

遇见这种事情不是一次两次了,每一次他都比我更加生气。

之前没写,是不想让我爸知道,怕他知道了又生气。

以前我写《我始终不信努力奋斗的意义》,说君子应该“思不出其位”。一个小卒子就应当做卒子的事。我爸很失望地给我留言:你就把自己当成一个卒子吗?

当时我还是个杀马特写手。他不知道,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世界对你的看法。世界对你的看法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能因为世界对你的看法,改易了自己对自己的看法。

我爸吃亏就吃在这一点上。当所有人都认为他是卒子的时候,他一定要讲明白自己不是卒子。如果他清醒地明白自己到底是不是卒子,那些话不必说。说的时候,就代表自己还是对自己心存疑惑。我爸一辈子都觉得自己是狮子,受不得别人欺负。等老了,觉得自己大概不像狮子,像老马,伏枥的老马。好像没有谁欺负你,但一路走来却是不堪重负。

我觉得我比我爸滑头一点,从他吃了大半辈子的亏上,开始汲取教训。开始老老实实做卒子,做排长。能不能做到师长,我不知道,我的天分不够,福分也不知道够不够。但努把力,做到团长应该没问题吧。

写这一段,意在让我爸看的时候明白,我对自己有掂量。所以这件事情,不会真的让我动气。只是事情来了,不能不应,就按照该应的方法应一下。

凤凰新闻客户端主笔 王路

发布于 2015-01-10 07:54